差不多是入秋盈一月的一天早晨,恰好无事晚起。等去厨房时,妻已在忙碌。间断间,本是妻在向我抱怨着岭南秋季依然的炎热,耳边不时地碎碎念让伊想换个地方去消遣秋日。索性一时兴起随意收拾了些许东西和妻回了老家,安住在以前的老宅子里。房子已经前后好些年没有住人了,刚推开门时,满眼所见的是蛛网反复和尘灰遍地,多少也有些破败冷清。当年临走前植下的那对银杏,本以为无人看管终会枯死殆尽,但没想到已经有两丈许高了,灰黄的叶子落满了树旁,被风一吹,作的满院子都是。影壁后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一棵一人得一举手高的细弱的枇杷树。靠西边的厢房,屋子已经能够直了了的看见天,漏雨怕是有一段时间了,地上的石板因此而长满了皂滑的青苔。好在我们回去时的那几天还算是晴天,差不多忙活了三两日将西厢和中堂修整打扫干净,隔日又给屋顶捡了些新瓦。院子后舍的水井已经不堪用了,澄黄还夹杂着细小的红沙石。其实这口井,在走之前就已有好几年没有认真的淘过了,每次都是我下去敷衍了事。接下来的几天又是多年未见的临近亲友看见我们的屋子晚上会亮着光,特意跑过来看一下,当看见我们真的回来后又会闲谈一些。大抵都是在谈论我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要住多久一类的问题。其中见着熟识的人也一个个变老了,有些甚至早已不在了。有天早晨开门的时候,妻告诉我院子里又是一层落叶,妻看到我听了她的话后半天不动,静悄悄地走过来倚在肩上。
住了有小半月后的一天傍晚,吃完饭后和妻沿着屋后的粼粼小路散步,妻突然说要去秦淮河。等和妻走到了渡口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从还有少许叶子的梧桐树枝间隙中流到了地面。洒在河面上的月光却不似在平地上的那么惹眼,伴着从河水里缓缓上升的水汽呈现出往日里香薰袅袅的姿态,来回萦绕浮动在远处河面上漂浮的船周围。我本想着在岸上顺着水走着,应着妻的要求雇了一条船,逆水而上。与妻初次相识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水月朦胧的夜里。那时妻还是素衣白纱,光着脚在河滩上折柳。我也是偶然看到了妻,水月升腾的河面再加上河边一位好似要羽化的女子。虽然还在初春的夜里,被河面兴起的冷风一吹,反而有着不明不白的燥热。等妻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她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我也惊讶于她的突然出现。
我们立在在船上逆水漂游,妻任着我有一桨没一桨的划着。极盛时的金陵和秦淮水上的路人早就已经没有了。前几十年偶尔还有一些水路而行的旅人,见了这份落寞也渐渐的不再来了,如今多数也只是一些偶感新奇的人会来到这里。他处也许还能落了个物是人非之状,此处人物皆非。只是秦淮上的风月倒是一个一直没法放到台面上的遗留。即使像如今,任有歌女伫立在船头卖唱,歌声虽是婉转动听,却也听见无奈。妻显得有些兴奋,虽说我们生活的地方并不缺少水,第一次与妻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水边。但是在这样的夜里,在飘动的船上,如此的与水接近,还是少有。
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故事吗?妻转过身子问着我。
我并不知道妻想说的是哪一个故事。只能一脸疑惑的看着妻。
还没等我说话,妻就楚楚的望着我,眼角婆娑的说了句,可惜我不是。
我侧过身将妻搂在怀里。
妻微微挣扎,去了在船头上做翘楚状,偶尔会回过头来看看我,又将头狡黠的转了过去。我想,她是担心我就此消失了,回去的路就她只身一人了。些许,妻都未做声,却不断的将手放入河水里。她的手掠起过的一道道涟漪,向两岸渐渐划去又消失在半路中。被妻吸引了过去,也学她把手伸到水中。刺骨的冰冷从指尖而上,直入骨髓,让人的心也能凉下来。走到妻的身后,妻的手很凉,妻却乘势把手插入我的衣服里取暖。往日里的烟波现在全都不再见了,没有了想象中那些歌女在船头低声吟唱,亦或是有其他人站在船头,总觉欠这条河一份孤寂后的失落。妻对我说,要站在船头唱给我听。夜里的水,顺着朦胧的雾气而起,虽是依然穿着秋装,但也还是有着深深寒意。妻在船头处蜷抱着身子,看着我有意无意地摇着船。即使冷意不断,但还是一直要在船上,不愿回到岸上去。妻本来是坐靠在我的腿上,睡眼惺忪似睡非睡,看着船下流过潺潺的水。望望我,又望望水里的月亮。腿轻轻地一动,妻好像是感觉到不舒服了,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了,还未等我来得及回答,又趴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替妻披上了大衣,看着妻与水里映着的月亮。其实妻很怕冷,也容易着凉。刚和妻回金陵的晚上,妻就因为外面冷而死活不出门。夜里的河,多少有些寒意。
其实步行来时遇到了一阵淅淅小雨,日暮的新雨后,站在河畔上,且看着一群群准备入冬的秋雁,彼此的交织在一起,呼唤着各自,扑着翅膀,叫着天上的云。青色的天,灰蒙蒙的,并不透彻。倒是偶尔会在天边映出点些蓝绿的色。行人并不是很多,偶尔三三两两从水边穿过,多是来路过的人,散漫着的四周,无所谓是在意或是无意。身边的一条小道,满铺着青石板的长坡,两边是古楼。石头砌的围墙,青苔已经挂满了墙壁,应和着黛色的飞檐和瓦。顺着青石板到的尽头,是留在这里的岁月。脚下流过一条水渠,流过的水,清的逼人,泛着寒意与恐惧。月从房头探出,映在青瓦上。妻站在桥上,看着桥下流过的水。秦淮河里早已没有了桨声灯影,在秦淮水里流的波漾中,泛滥着烛火。远处是万家明灭的灯光,在水上,是一圈圈,一波波荡漾罢了。
河湾里的小船陆续的开始离开了,乌篷顶伴着被手磨光了得船桨,拖着梭梭沥沥的水声。水波和摇船的人一样劳累了一天,懒散着散出涟漪,原本一圈一圈如今变成了长长的扫帚星尾巴。乌篷顶的小船多是集市商贩所有,白日里早早的来到了这里。船里会装着昨晚连夜或是鸡还没叫的时候从菜园里起来的众多家常小菜,一些萝卜,青苔,茼蒿什么的,多繁杂不可辨识。老农摇着自家只是几块木板搭起来的小船,趁着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就把菜转给小贩,太阳出来了,菜果的颜色就不好看了,自然从小贩那里拿到钱也比直接卖掉会少了几分。小贩又会把菜转给商家,一道道的汇集每家每户其实不多的菜果。等太阳出来了,大酒家或是岸上的花楼就会来商家这里,按着一船一船的往店里送。等太阳开始晒人的时候,大数的船都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些散船和供着夜里取菜果的船等到陆陆续续的夜色开始深起来。老农计算着回家做饭,午后还需去玉米地。小贩则计算着今日又过了多少斤多少两的菜果,与昨日比较之下是多是少,或是要不要换个商家来增一点贯头。只有商家对大酒家最利索,按月一结,苦的是花楼的流水,可是商家肚里和明镜一样,天下唯有花楼不赊账。
我们租的小船在避让着归家的乌篷顶,摇摇晃晃的醒了的被我抱去船舱的妻,两眼朦胧的好像想说些什么。抬头见了我,又望了望两旁的青砖黛瓦,自顾自的接着枕着胳膊爬坐在小桌子上。莞尔,妻点起了蜡烛,恍恍惚惚的火苗,明明太阳早早的降下去了,但还是有些明亮。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桂花糕,伸手想递给我,隔着太远就吃吃地叫我,知道我不要后就在那边默默的盯着桂花糕后吃下肚子里去。没吃到一半,就跑来了船头,学着我看着周围的船慢慢的过去。妻轻轻的叹了口气,刚说话却忘了嘴中桂花糕,而后看着满脸桂花糕的我傻傻的笑着。月亮被遮住了,窄窄的一条,照不了水路也映不出第三人。倒是被两旁的众多灯笼照映着整条河都变成红色了,连刚起的水雾也是稀稀松松的红。妻紧紧的盯着偶尔过去的花船,船上的妈妈以为在招,等近了一看,见到是妻又不自在的远远离开了。几番之后,妻也不觉得有趣便接着吃她的桂花糕,手放到嘴前面示意我不会再误伤我了。百里的秦淮,只有金陵出烟花岁月,只此一里花楼森林着。往里去近了,卖唱的也多了起来,青衣绸丝的立在船尾,抱着琵琶浅浅吟唱也没在乎其他,船自任水流掌着。吴语的曲子,我自是听不全懂,妻却认真的挺了起来,软软胧胧的音绕在身上,也能在满眼红光的夜里取得一处不同。妻盯着拨琵琶的手,倏忽望着姑娘,耳语我粉黛太多。我一直盯着囚牛上的流苏,伴着妻耳垂的小铃铛一起随着船摇摇晃晃。
待晚上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透了。虽住在稍有繁华的地方,可能是晚间云翻涌了上来遮盖了各色的灯光,四下里只是听到了不多的人语声,路上行人大多匆忙而过。妻大概是在寒夜了睡了一觉,有些风凉,说话中拖着浓浓的鼻音。在我耳边喃喃的说着一些话,大抵是我没有认真听,或是妻本就没有在意说的内容,等下船后我再问她对我说了什么,妻也只是望着我狡黠的笑着说不记得了。当船靠近青石漫成的岸堤时,自顾自的贴了上去,我先从摇摇晃晃的乌篷船上下来了,妻站在船沿上跃跃欲试想跳下来,试了几次后,从船上跳下来正好和我装撞个满怀,妻抱住了我的腰,我也不敢多动,只能将就着等妻在地上踏稳。
沿着被来来往往的人磨光的路面往我们的住处走着,毕竟夜已经有些深了,路上也没有见到些其他人。也因此能够听到路过的桥下清脆的水声,妻也是被流水声吸引,拽着我的手就往桥下走去。看着岸并不陡峭,索性我也没有扶着妻,任由她在岸边将手伸进水中然后惊呼水居然热乎乎的而且会从手上绕着流走。看着我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妻把脚也伸进了河水里,手紧紧的牵着我生怕不小心会整个人掉入水中,妻可能是忘了吧,会游泳的人是她而不是我。走了半许,妻也确实是累了,就这样一边牵着我,一边感受着水流隐隐约约的睡着了。我轻轻的把她抱了起来走回桥上,等我把妻放下时才惊醒,牵着我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妻像是一只小松鼠一样瘫软在我的身上,被我半托半抱着向前走。青石板的路面早已长了青苔,变得有些许的褐色。在晚上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生机。青砖外刷的一层石灰也斑驳脱落了,苔藓也趁机覆盖了上去,大多是长到了半腰高的地方,和裸露在外的青砖和雪白的石灰墙形成了道道阴影。妻见我张望了半天,也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用着还在睡梦中的声音问我这白色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两个影子。还没等我回答,就又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半梦半醒的睡着了。巷子里的风吹了过来,已经不像是白日里那种带着秋意的凉风了,平添了些许的寒意。
等回到住处,推开已经不知道多少年的木门时发出的摇拽声,彻彻底底的惊醒了妻。妻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就问我是不是回到了住处时,在妻睁开眼睛看到确实如此后,一把把我松开直奔房间去了。于妻来说,床比我重要的多。等我熬好了姜汤叫醒妻后,妻已经精神了很多。月光也顺着窗子照了进来,洒在妻的长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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